與開印比丘認識這二十年來,說「書法」是他的才藝,不如說書法是他的生活,如同二十年來,在佛教法義的研究和止觀禪法的修持是他每日的生活景況一樣。
不管他在生活中做什麼事,知識的、才藝的、或做務的,每種生活情境都自然流露出佛法的思惟與態度,讓各種世間學也充滿著佛法的意味,因此,他的宗教情操並不是信仰的形式、宗派或學術思想的服膺,或者僧侓持行的軌式,而是自然地在生活中所展現的善於觀察思惟,慈和而勇健的人格特質。
而今,他能在佛教義學、止觀禪修、住持攝眾、弘法度生方面皆能有一定的成就,並非他苦心孤詣,經積年累月之功而有所成,而是每一種令人讚賞的才能皆是他每日生活之中應學該做,富於理智與實踐力能的自然呈現,而這個過程對他來說並非刻苦深奧,自他出家以來,聞思與修持佛法即是他生活的實質與朝向,任何世間學能在他的審視與思惟之中,依然是活脫而沒有隔礙的佛法呈現。
而「書法」,中國悠遠流長的文字藝術傳統,在開印比丘的生活與表達之中,不祇是他出眾的藝術才華,也是他一向面對一門學問時,從認知到取法學習的過程中所表現的嚴謹與尊重,他的分別取擇是建立在充分的了解學習,他的創作或表現不在於相較古今或時人,而是符順個人生命歷程與生活學習的自然展現。有一次,我與他同行西馬,他曾經回應一位檳城知名書法家有關書藝創作的瓶頸,他如此表示:
創作是件自然而水到渠成的事,所有的學習、生活、思想和生命經歷會自然地呈現在書家的書藝表現上,並非刻意,而是有了領悟,有了能力,若為創作而創作,不免勉強而苦悶,不免立異而標新,甚至矯柔做作,倘若根基不實,難免虛浮,無病而呻吟了。
今年三月,馬來西亞寂靜禪林書法班的學眾在亞庇市加拉文星廣場為開印比丘籌辦了一次題為「書藝二十」的個人書藝展,並有書藝專刊發行。許久以前,開印比丘就邀序於我,我覺得我在書法上的認識相當粗淺,實在不敢答應,況且開印比丘在佛教界和書藝界有許多朋友、老師和長輩,都是相當知名而有才學的,能有長輩和名家的雅序推介更能引起各界朋友的重視。然而,他說:
要請長輩或書法名家寫序並不太難,但寂靜禪林學眾為我辦展,我並不想它是我書法作品的成果展,而是以我學習書法二十年來的心路歷程來分享同道。而這方面,你是比較了解我的。我也不要你來推崇我,而是你比較知道我的學習和過程,比較理解我對書法藝術的態度的想法。
聽了他如此說,除了感動,我再沒第二句話,倒覺得自己有點兒世故而感到慚愧。
開印比丘濡染書法藝術二十年來,在書藝上的表現,足已可以說是一位才華洋溢的書法家,但在我的認識中,他一直是位思想開闊而深觀篤行的佛門宗教師。然而,這樣一位佛門宗教師,平時除專志於禪觀法相和諸多經論的講說,並以止觀禪法安頓學眾的身心,他的書法在生活中又是怎樣的學習與呈現呢?

說來,開印比丘的翰墨因緣非常早,除了幼年來自於父親的影響而喜歡塗抺書寫,青少年時期,即師從劉春草學習嶺南派國畫,從劉達勇老師揮灑北派山水和花鳥,筆墨早嫻熟於指掌。1987年(年十九),開印比丘宿慧顯發,禮檳城洪福寺文建長老披剃出家,并就讀竺摩長老所創辦之馬來西亞佛學院,於書畫之道,竺老時有啟發於開印比丘。1990年三月竺摩長老閉關前,印師座前請益,竺老諭以勞生有限,書畫無涯,兩者無法兼美,唯書法可為般若方便,印師銘感長老愛護提切之言,遂捨繪畫。後來,開印比丘渡台求學,孜孜於佛法的研修,由於佛教學院書藝課程的因緣,得以親炙書法名家本慧老法師與張穆希老師,於猛龍、禮器、龍門、乙瑛等漢魏諸碑,歐、褚、虞諸家書體,及王羲之聖教序、黃山谷行草等,得到老師許多親自摩寫示範和書藝評述的指導。此後,開印比丘在書法的學習不曾中斷,更進一步師學鍾繇、二王、米芾、王鐸、傅青主等,常能居靜養心,甚至幾次病中,他仍然擎筆以握,專注境界,參省晨昏。
1996年,開印比丘受福嚴佛學院院長大航法師之邀任第八屆教務長,除專志於教學和教務外,也曾邀請廖大華老師到院教授書法課,禮請書法名家杜忠誥蒞院演講「學書與學佛」,其融書藝於佛法之修學,不為所拘執,反為助緣,並非高調而已,開印比丘令我非常讚嘆的是-以佛法而觀待書藝。那段時日,他精研上座部論書《清淨道論》,時常反饋在禪修經驗上,有一次他向我說:
臨摩碑帖的過程與禪定取業處無異,由反覆「臨帖」到臨寫時能「背帖」如在目前,就如同《清淨道論》「取業處品」上說的由「遍作相」而「取相」而「似相」成就的過程一樣。
此話,不由得我心下暗自敬服。藝術講才氣,佛門重慧根,我覺得是他的慧根引導著他的才氣,書藝在他才全無門戶之見,全無拘執之態。

1998年,開印比丘在親近緬甸帕奧禪師修學止觀一段時日之後,應東馬居士眾之請而擇地沙巴州斗亞蘭創建「寂靜禪林」,十年來寂靜禪林已是以禪觀修學和阿毘達磨教學而名聞於佛教界。然而,開印比丘本於在漢傳佛教和文化的參學經歷,近幾年來,開印比丘除了佛教相關的義學課程和禪修活動,並開設佛教書藝課程,親自指授碑帖和各家書學,講說書藝史和評論。其宏觀的視野,無礙的辯才,參與者日眾,不僅三寶弟子,連書藝界的名家和朋友也樂於上山與開印比丘交流和學習,從而與佛門結了翰墨與佛法的因緣。
開印比丘在書藝上的表現極其自然,並非參酌古今而力求表現和創作。已如上來所說,書法是開印比丘生活的一部份,既是如此,書法作品的寫就並非是他的目的,反而他重視的是身心的攝受統一,專注當下。曾經,他也說起:
書法雖是世間藝術,藉由筆墨揮灑而舒展身心,凝歛心神,頗能澹然而處寂,古道照顏色。

因此,寫字是他的生活境界,也是樂趣,想寫時寫,通常寫在紙上,木頭也可以,磚瓦可寫,紙扇雨傘可寫,陶缸瓦罐茶壺筆筒也寫,竹簡布帛石頭磁磚門窗…他都寫,如此一來,非但用筆,也用刀,以刀為筆,非僅提運濡染,也刻劃沖逆,行氣墨意與帛紙金石陶竹磚瓦…等的陰陽虛實疾徐交馳,質文可見。想來,他的筆墨可以揮灑的事物太多了,這當然不是書法家的筆墨趣味而已,已然是一位禪者在生活中觸境觀緣的「禪心墨韻」了。
開印比丘雖是馬來西亞華僑,但他的漢學底子深厚,除了深入三藏教典多有思惟契悟之外,他亦師從格侓詩詞名家黃玉奎老師學詩,開印比丘的學詩一如他一向嚴謹的治學態度,除了格律之外,用典取譬皆有講究。近來,他常將弘法修道與生活感悟入詩,發人深省,興來濡筆揮就,詩境與書法皆美,令人讚嘆不已。如2005年夏某日,印師見晨昏悠轉,有感於心念起滅無常迅速,感懷作詩-《無常》:
晨曦才露晚霞來,一日光陰似箭催。
不獨人寰朝複暮,心心生滅已幾回。
又,2007年7月某日,加拿大雲峰法師來寂靜禪林,印師候茶話敘,時風雨交加,有感而作詩曰-《晨雨煮茶》:
南風晨雨草咻咻,黑餅紅爐映古秋。
沸煮陳茶酸薄利,三千一瓢定孰優!
詩成後記:
今早與雲峰等諸師于「草堂」啜茶,風雨交加,有感而賦。酸、薄、利乃茶人陳智同評廣雲貢餅之特色…,雖陳氏如是說,我猶以「三千一瓢定孰優」品論。「三千」、「一瓢」來自紅學,借喻男女情感緣定三生,於眾中選其一。實則「三千」來自佛學,喻大千界,大千界中再選其一,定優劣也。
又,2008年12月28日,寂靜禪林十週年慶,開印比丘作詩《十週年慶》以記十年篳路藍縷的心境:
一佛雙賢弓箭座,沙門樂住北婆仟。
十年樹木青生色,法炬千秋在用賢。
此人此詩,感事觸境,思惟省參,皆見性情。他任何才識的成就並非恃才,徒然放任而驅馳無方,他說:「受過阿毘達磨訓練的人,許多事的學習和表達會較有組織條理,不會流於形表,更不會天馬行空。」
我所認識的開印比丘大概就是這樣一位才華洋溢,又深知廣行的人,無論佛法、世間學、書法藝術及其它,他都祇是在生活中聞思與弘持佛法而已。世諦與第一義諦,究竟與善巧之間,並沒有溝壑,都依學人所觀境、所證境而起差別而已,緣起是中道義,透脫究竟與方便,龍樹菩薩如是說!
文/皓月精舍 如範比丘
2010/7/27





